这是2016年春节期间,在皖南老家写的。自从外出上学后,便很少回到这里。每回来一次,陌生感便更增一分。年轻人多在外务工,小孩子都已长大,老年人陆续湮没于黄土。熟悉的石板路、老房子、水田都已消失,玩耍的小孩子也不再是熟悉的那些面孔。于是想着记录下这些。如今,又是六年过去,庆幸自己当初写下这篇,才不至于使回忆消失更快。

为了更贴近家乡人物,文中出现的对话均为方言(宣州吴语)。


白茅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。盛夏的时候,它开出灰白色的花絮,纷纷扬扬。它的基干很粗,往上分开出许多片叶子。每一片都是一把带倒刺的利剑。不经意间,就会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。白茅是牛最爱的食物。伸出舌头,轻轻一卷,这白茅叶子就送到了嘴里。
在我还小的时候,村里有几头牛。我常蹲在牛栏前,看它们咀嚼的神态。看它们被牵到沟边,伸长脖子大口饮水。看它们驰骋在水田里,身后的木耙飞驰。看它们蹲进水潭,搅的泥浆翻滚。看大人跪在地上,用竹筒给它们灌药。看它们紧闭双唇,眼角落下泪水。


二娘拍拍我的肩膀,笑着指了指对面,“看看这是哪个?”
我抬起头,不知对面什么时候已坐了个小孩,正对我笑。
啊呀,不是小孩,是个老头,是佶!
“佶呢,你跟朝(今天)出来干么事奥?”二娘弯下腰问道。
“包子。”他指了指塑料袋,边点头边答道。
“哦,”二娘笑着,“你在养老院过得还好吧?”
他咧开嘴跟着笑,露出两行不太整洁的牙齿。
“你现在可还想家去哎?”
“不想。”他摇摇头。
我感到很惊讶。这位旧社会出生,年逾七十的老人,脸上竟无多少衰老的痕迹。笑的时候,额上居然很难找到皱纹。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,是一种婴儿眼中才有的光亮。能够看出,他背已经驼了,这使得原本就瘦小的个头越发的不起眼。
与多年前相比,他并无多少变化。只是今天他穿了一身深蓝色布衣,手里拿着把黑色长雨伞。
而记忆中他总是赤裸着上身,腰间系着一根长麻绳,而手里牵着一条油光水滑的牛。这根麻绳,其实是刀鞘的一部分,用来勒住裤子的同时,草刀就别在腰后。
小时候,我站在门前玩,常看见佶牵着一头牛从水沟旁跑过。刀与刀鞘的碰撞声,牛脖子上的铃铛声,还有他那一边奔跑,一边喊着的“割鸟割鸟”,使我害怕极了。庆幸的是,因为我跑的快,我的鸟现在还在我身上。


佶的真名是什么,没人知道。乡亲叫他ji呢,“呢”是亲昵词。本想为他取名作骥,可他又并非什么有才能之人。若是取作忌,他常年穿梭在深山密林,放牛割草,倒无半点害怕。
最后定作佶,佶意有二。其一,健壮。他大半辈子雪里来雨里去,几乎从没生过病。其二,正。如果理解为正直、刚正的话,他不偷不抢不蒙骗不乞讨,称得上正。
几十年来他们一家住在地主家的一间老房子里。高耸的屋脊,竖立着根根瓦菲。檐下悬着剖开的竹筒。木头窗框上,糊着一层塑料纸。黛色的砖瓦,炭化过的木料,再加上一场多年前的大火,黑成了唯一的颜色。
佶与父亲及父亲的猫住在一起。当农人从他门前经过时,总能看见他爹坐在黑黢黢方桌的一侧,另一侧蹲着他的猫。他喝一口酒,眯一下眼,吃一口菜,再伸出筷子让猫吃一口。
这座房子里还有过其他主人。佶的母亲早早的湮没了,无人记起。最右边的一间是灶房,佶奶奶就睡在锅台后的破絮里。这位老人在垂危之际饥病交加,在夜里的一场大火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屋前本是宗族的祠堂,在文革中遭到了毁灭。如今只有散落在空地上的石鼓述说着它的宏伟。旁边有两间青砖砌起来的屋,一间用作牛栏,一间便由佶住。牛栏的顶部盖着青黑的瓦,入口是五根木头拦做的门。


放牛是队里较为轻松的活。我母亲小时候,每天蒙蒙亮就和姐姐牵着牛出了门。走到一处丰茂的地方,拿起缰绳在牛角上绕几圈,任牛去吃草。自己便拿起梳子,互相梳起头来。牛脖子上系着铃铛,让它们不至于离得太远。等到牛吃的肚子圆滚滚时,农人就来牵牛劳作了。于是她们回家吃饭再去上学。
队里最好的牛一直是佶在放着。
牛在一旁吃草的时候,他就拿着刀去附近山上割草去了。绿油油的白茅,有一人高。他抽出草刀,钻进钻出,爬上爬下,一捆捆茅草就在地上码好。
作农的人看见了,问他:“佶呢,你怎么不穿衣裳?”
“衣割破了就莫了,肉割破了还长。”佶答道。
然后大家就传开了。“这个死佶呢,还真聪明哎。他还晓得把衣裳脱了割草。”
“喏,衣裳破了就莫得调了蛮。”
于是田埂上,水潭边,山腰上。总能看见佶停下脚步,撑起大杵,放下茅草。一遍遍回答这同样的问题,逗得闲人们哈哈大笑。
村口有一条清澈的水沟,到了晌午,佶就牵着牛叮叮当当的走来。牛走近沟旁,躯干下倾,双腿踩在水底。吻部安静地埋在水中,尾巴在身后轻轻拍打。
妇女们这时就只好端着盆骂咧咧地走开,留佶在一旁得意地笑。
到了夏天,招来了很多牛虻,他就常把牛牵到泥潭里打几个滚。捉住的牛虻,用狗尾草串起来,拿给小孩子玩。
等到天气转凉,白茅叶子变得枯黄发红,就很少去放牛了。
佶穿着胶靴,戴着一顶破毡帽,身上套一件破棉袄,不知从哪割回了一捆绿油油透嫩的白茅芯。整齐地码在肩上,上面还落了一层雪。
“啊也,佶呢,你这好透嫩的白茅芯哪搞的哎?”村里有年轻人看到了。
“我在山上找的。”佶得意的晃了晃头。
“你在哪一块找的哎?明朝带我去一个吧。”
“不好,我要一个人割。”佶将白茅扔进牛栏,诡谲地笑了笑。
牛衔起嫩芯,大口的咀嚼起来。


八二年后,分产到户。开春的时候,佶的爹牵回一头牛。
佶依旧是每天清晨去放牛割草,回来接着锄地种菜。下午又去放一遍牛,再割一遍草。
一年四季,佶和他的牛一样,住在破砖搭建的小屋里,睡在铺满稻草的地上。他瘦骨嶙峋的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红背心,裤管卷到膝盖上,露出柴棍子般的腿。村里人朝他打招呼,他就咧开嘴,露出黑色的牙缝。每到中午,他呼啸着拉着驮满茅草的牛,从门前水沟旁奔跑而过。到了傍晚,他又牵着牛叮叮当当回到漆黑的住所。
到了年末的时候,他的搭档,已经成为一条圆滚滚,皮毛泛着光亮的大牛了。他爹就接过缰绳,拉到街上卖掉。回来时剁几斤肉,再打上一壶酒。
他满意的坐在堂前漆黑的桌子上,与花猫分享着佶的成果。


佶在三四十岁,大约是七几年,有过一位继母。这位继母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女革命家。每天天刚刚亮,广播里响起《东方红》时,她便从屋内一跳而出,一面跟着广播唱,一面狠命地敲着手上的脸盆。“东方红,太阳升,中国出了个毛泽东。”队里的人们揉揉双眼,又投入到伟大的革命中。
天快黑的时候,外婆正在锅台边磨粉做粑,孩子们已经围着桌子一圈睡着了。这位革命家端着饭碗兴高采烈地小步跑了过来。
“小佬姆妈,你还莫吃啊?”
“还莫也,落雨,锅窿点不着。”外婆焦急地说道,返身打开了碗橱门。
“阿跟朝(今天)到河口去了,啊也那个车子开得好快哎,”革命家往前走了几步,“阿坐到窗子边下,那个树哎,就往阿脸上直个扑哎!”说着她腾出一只手,使劲在脸庞扇着风。
“你到河口做么事奥。来看着这个粑可好吃。”外婆撕下一个粑塞到她碗里。
“莫事,耍。”
三九天里,佶的爹拿一根锄头柄冲进了他的小屋,佶从稻草堆上跳了起来,光着身子就往外跑。他爹在后面追赶着打他,继母在身后呐喊着助威。
“咿呀,打得好,打得好,让你困懒觉不割草。”
佶呜哇乱叫地跑到水井边,被他爹赶上,打的双腿往下一跪,爬起来又没命地跑。
佶中午放牛回家,拴上牛,端着碗饭走到了隔壁人家。
“胶呢,把点开水。”
“啊也,佶呢,你这饭都爬蚂蚁了啊!”
“恩。阿姆妈把饭放到牛栏高头。”他一边吹,一边用手挥着脸颊。
碗里除了一点干饭,什么都没有。胶嫂心疼的打量了一眼。“来,你把碗把阿。”
她走到后院,把饭倒进了猪槽。水冲了冲碗,又从锅里舀起一碗新鲜饭,夹了几筷子菜。
佶接过来囫囵地往嘴里扒,“恩,这个饭好吃,这个饭好吃。”
佶继母在世的十几年里,佶跑了几次。他没有什么目的地,随便走到一个村子。有些知道的人家就把牛给他放。
他靠此在外村生活了几年,直到他爹隔段时间将他找回,而又在下一次打骂后出逃。


我在正月里又一次回到了童年外婆家。熟悉的青石板被整洁的水泥路代替,两旁的茅草茁壮的生长着,几乎将水沟遮掩。家家户户犹如约好了一般,在一夜之间全部建了新房。光洁的屋顶在太阳映照下,发出耀眼的光。
佶的爹独自一人坐在门槛晒着太阳。在我走过时,他无力地抬起头看了看。他在一场重病后由村里一位老邻居看护着。这处一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,应该很快也会成为新房的屋基。
牛栏早被夷平,上面种了两畦芫荽菜。东边的灶房坍塌了,碎砖碎瓦铺了一地。屋前的石臼上,泥土积了一寸有余。
佶在达到年纪进入养老院后,再也没有回过这里。
白茅并没有在寒冷的冬天完全枯黄。现在,它正抽出嫩绿的芯,准备在春风过后更顽强地生长。


平川 2016年2月

文章作者: SongG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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